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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树:八年前出国至今,我没有一个瞬间试图放弃写作|创作者访谈

渡水崖 三明治 2024-02-06


文|渡水崖



 1 


2010年左右,作家春树发现自己被越来越多的提问者包围,记者、读者和身边的朋友都在问她:为什么有些80后作家不写了?为什么80后作家普遍没有以前火了?为什么几乎没有新的80后作家再走红了?……被问得多了,她也开始频繁自问,“为什么?”


“我解答不了,” 春树说,当时隐约觉得不太对,但第一反应总是很懵,然后越想越委屈,“难道这些问题的责任都在我,是我自己造成的吗?”


奇怪的感觉在2013年累积达到一个高峰。此时距离她的处女作、自传小说《北京娃娃》出版过去十年,再版数次,盗版泛滥,但新诗集《春树的诗》首印5000册,一直没有卖完。同年,与她同被称为“80后文学偶像”的韩寒开始参与电影拍摄;郭敬明《小时代》电影版也在这一年上映,票房破了亿,但没多久就被“浮华”“空洞”的批评声淹没。


“时代不一样了,对吧?很多80后作家的作品只是抓住了当时那个时代的脉搏,但没想到时代变得这么快。所以不再受欢迎了,不是因为大家全都写得差了,它是一个时代的、整体的因素造成的。” 说这些话的今天,春树四十岁。


很难将眼前留着齐肩短发、戴一副黑框眼镜、皮肤因喜好运动晒成小麦色的她,与过往作品标签里“叛逆”“非主流”和早期接受媒体采访时在冬季穿短袖、涂粉色眼影的那个“北京娃娃”联系在一起。她很坦率,有问必答,语气轻松中有坚定,说着《北京娃娃》要是有版权保护也许自己根本不用再“打工”的时候,甚至让我想起一条网络流行语——“不要埋怨自己,要指责他人”。春树听了也笑哈哈地认同。


与她聊天机会难得。今年是她不在国内生活的第八年了,这个夏天也是她疫情后第一次回国。“北京已经失去了曾经的魅力,除了家还在。” 2020年发表的《温柔的战争》里,她这样写。上次回来,她买了书、逛了报刊亭,直观感受是街头的人少了20%,地铁上人的尤其看起来“生无可恋”,像裹在蚕茧里。但来不及感受新的氛围、多见几位朋友了,她正在德国上一个语言班,要回去赶进度,同时写作,所以只呆了十天。


如同很多年轻人已经不认识春树,许多老读者也不知道她还在写,写艾丽丝·门罗式的。2014年,春树移居德国柏林,15年生下儿子,然后只能在小婴儿熟睡的深夜,打开电脑写《乳牙》。创作的“乳牙”,是随着新生活和身份的到来而脱落的。后来,她陆续发表的诗歌、小说与随笔,都在照料儿子生活起居和上下学之余进行。采访期间,儿子跑来找她帮忙组装模型,说的是英文,春树没带任何情绪地用中文回答了他,“不行,我在和姐姐说话,一会儿咱们再联系。”


“我现在经常看着他就想,我怎么生出来这么可爱的一个娃?”再转向我的时候,春树的语气反而温柔和活泼起来。她的儿子小名叫馅饼,意寓“天上掉馅饼”,因为春树属猪,还被调侃是“猪肉馅的”。春树说,俩人处得好,馅饼长得帅,懂中、英、德三门语言,有摄影的天赋,更重要的是,他跟自己姓,“咱必须得说是走在时代前面了”。


母职、母亲的权利、女性觉醒,这是现在的春树关心的,或者说,与她息息相关的。去年,她离开十年的婚姻,带着馅饼开始新生活,在具体的选择面前,发现自己有挺先锋的想法和不错的行动力。她的女性能量的确充沛,部分来自原生的小型母系社会。“北京娃娃”在北京长大,但不是北京人,她生在山东一个小村庄,身边都是姑姑和姨,父母感情好,她从未见过两人吵架,除了高中退学时,对她从小到大的选择又总是包容、不予置评的态度。这次回家,她对二姨说,德国不太适合自己写作,二姨也开导,孩子会慢慢长大,当妈妈的自由度会越来越高,她听了一拍掌,“你说得太对了!”


年少成名,早早出国,被家人允许“试错”,这让春树对自我的评价是“不接地气”,“脑子里一直是形而上的东西”。这八年将她带进现实,又拽回地面,但创作的意识始终都在。“出国之后,哪怕有很多开心的事情、好玩的东西,我还是觉得创作是最重要的,我中间没有过一个试图放弃它或者暂时放下它的想法,从来没有。”春树说。


2016年,春树在老家




 2 


四次麻药、十八个小时分娩、轮了三班助产士,2015年,春树在德国进行剖腹产。生下馅饼后,她立刻低头看见自己肚子上的妊娠纹,随后意识到不充足的母乳量。因为产后抑郁,她无法控制自己地为因文化差异而用手指着自己的护士而生气,但对于政府免费请到家里帮忙喂养的助产士却心生依恋。寻求产后心理咨询时,医生则建议她自己在网上找会中文的人,并说,“这个我帮不了你,抱歉。”


这些是春树在长篇自传小说《乳牙》中写下的,但发表后没有在国内读者间激起什么水花。语言,是她出国后遇到的众多问题中的一个,而却迟迟没有克服的心理障碍。八年后,听见电话铃声响起,她还会条件反射地感到恐惧。她不是没专门学过德语,但怀孕后没坚持下去,后来日常交流多用英语。最近,为了和馅饼的独立生活考虑,她下决心改变在当地如同“睁眼瞎”的状态,与她同时申请学德语的还有很多乌克兰难民。


春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系统地上过学,学习不迟到早退,有时感觉像在打卡上班,她自比“社畜”,“当一个人变成‘社畜’的时候,她是没有感觉(灵感)的……”春树住在馅饼学校附近一个多是土耳其人的社区,她的写作必须在自己熟悉、有安全感的环境,因而很少去公共场所,只在家里写。但现在,她坦称,每天下课回家就瘫倒在沙发上,写不动诗歌,短篇小说改了一个月,新长篇则一直滞留在开头,“学语言和创作这两件事特别冲突,人的体力、精力真的有限,让我觉得写作拼到最后,拼的全是身体。”


这几年,春树在国内文学杂志上发表了几篇短篇小说,主角无一例外地都是中国女性,在各个场合与不同年龄、职业的德国人交流来往产生的隔膜,还有文化疏离和孤独感。在一个故事中,“我”教在一个德国出生的越南华裔二代写诗,写的是“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(《公共汽车司机》)。另一个故事中,“我”在网上约了位于北京的心理咨询师,想用母语解决一种焦虑,“我的大脑分了很多岔路,每一条看着都挺可怕的,每一条看着都挺正确的,每一条都不知道延伸至何处,这让我怎么选?”(《倾诉》)这也是春树对自己提出的问题。在德国写作,她始终没找到自己的“坐标系”。


需要有同样在做这件事的人,才能构成“坐标系”。《北京娃娃》时期的春树,朋友来自天南海北、各行各业,但真正和她成为知交的“同行”并不多,出国后,和他们的关系也有一定疏远。她在德国社交圈小,认识的华人少,更不用说华人写作者。虽然诗人杨炼、作家严歌苓也在,但来往不多。和她关系最好的两位在海外的同龄作家朋友是张佳玮和颜歌,一个在法国,另一个在英国,由于写作题材不同,能交流的机会和空间也不多。倒是原本有一些其他领域的创作者朋友,随着创作力减退、兴趣转移,或作品无人问津,渐进地放弃了创作,她也抱着祝福、不强求他人和自己一起坚持的心态。


2018年北京,春树和诗人小说家朋友聚会


除了身边,春树也往更远处看。一开始她壮志凌云地想,“有什么中国作家以汉语或者英语写作的方式,在国外闯出了一片天,过得还不错?”先从历史中找起,王赓武、王鼎钧、哈金,一直读到某位作家时感到不对,“这条路太难啦,她都自杀了好几回!”后来找当下的文学领域,北岛不好参考,黄锦树、黎紫书倒是和自己处境相似,但有个发现是,“这些人都有家庭,都在婚姻关系中”,她觉得没有任何标杆可以参考。


这样的情况下,怎么走、能不能走出自己的路?春树还没有答案。她知道国内会有人对在国外写作的状态有向往,但她觉得“慎重出国”,“不管在哪儿,这事都挺难的”。从北京到柏林,她熟悉的环境和人群全变了,写作的题材也跟着改变,从北京青年生活状态变成了中国留学生、家庭主妇、自由职业者在德国的生存处境,而后者与国内的读者有一定距离,关乎新的写作是否还会被关注。即使她每天都在和馅饼坚持说中文,写作时也仍然有母语退化的情况,有时候写着写着,突然发现自己用了英式倒装句。


有更多问题是出国前没预料到的。当年,她做了很多咨询和查询,离开雾霾变得严重、房价飙升的北京,来到十几岁就在《北京娃娃》里写为“冷僻和坚定”、“适合思考的国家”。但站在这片土地上,才发现想象中的、远远地看到的好只是一部分。她原本打算旅居两三年,因婚育半推半就的长居,多少影响了她后来在此生活的心态。


春树分别形容自己在国内外的生存环境为“幼儿园”和“斗兽场”。在北京,“很多东西因为被包圆了,其实还挺省心,可能由于没有一些权利,觉得挺颓丧的。”而在柏林,“每个人能行使的权利更多,但遇到的无奈也很多,因为官僚主义严重,很刻板,不灵活,办事特别麻烦,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比较远。这个过程极其繁琐,也让人挺颓丧的。”


她用自己最近遇到的事举例,作为到了一定年龄的单身女性、自由职业者,她缴纳的税比例更高,申请过程繁琐、漫长,只能用ATM机和现金。德国有强制性医保,但请家庭医生仍需预约,要等。还有很多硬性的法律规定,如女性怀孕十二周后无法堕胎,还要提前做心理咨询……这些经历和见闻,也许会被春树写进下一本长篇小说里。




 3 


星座、八字、紫微斗数,有段时间春树特别信玄学,把希望寄托于“求神问佛”。她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处境,用行动对抗焦虑,但总会时不时地想起千禧年代的北京,想起自己有过多彩的生活、雀跃的状态,好像后来的选择都是错的,哪怕已经尽力选了。


直到应挪威“未来图书馆”邀请,去挪威参加文化活动,春树在路上看见几位越南僧侣,以为他们是中国人,去搭话,后来一直被他们带着同行,吃同样的饭、车上并排坐、站在一起合影。他们不知道她是哪位作家,他们也不在意她是谁。春树被这种包容感染,请教其中一位比丘尼:一个人总是想起自己的过去,担忧自己的未来,该怎么办?对方告诉她,那都是“妄想”,不要“妄想”,过去不存在了,未来也还不存在,我们只有现在。


“一下子就把我解放了。”春树回忆起与他们的一面之缘,觉得很多心态的根本性转变是从那时候开始的。她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变化,灵感也不再像自来水一样涌出,但创作还是内心的方向感和锚,是“没白活”的证明,那就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,先能写什么写什么,能写多少写多少。


她也开始理性地看待自己过去的作品。《北京娃娃》的走红是机缘巧合,那是十五六岁时的春树青春涌动的情绪和情感的产物,“不好洗稿”,“我自己都重复不了”。那时类似的作品也多,她看见自己的名字登上各种榜单,但很快又会出现其他人的名字。“好的艺术不会只看到眼前,而是经得起历史的考验,可是只有天才和大师才能做到。”


还是要在历史中找答案。这一次,春树想,二战时期,一个人做什么样的选择,可以不精神崩溃,还能接着做自己的事业?她发现美国作家纳博科夫也曾经住在柏林,也不会德语,教人法语和打网球,觉得找到了一点方向。


想办法经营好生活,也是让一个写作者真正变得成熟的过程。以前,春树为了感谢一位留学生帮自己看了两个小时孩子,送对方一张古典音乐会前排座的票,那时她不知道如果把票换成现金,对对方可能更有帮助。“我原来只是从外界看别人,不能理解他们的苦处。但这几年,生活真的教育了我,让我更加理解别人了。当你很疲惫、为钱担心的时候,这种文艺消费太奢侈了,因为它也要花精力,要吸收。如果我自己不经历一下,我写作可能也‘何不食肉糜’。”


如果不是处在社交“沙漠”,春树说,自己本来是个好动、爱热闹的人。去年,她受邀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,同期中国作家还有七堇年。在爱荷华,春树“如鱼得水”,另一位越南作家在房间里写了半本书,她一直在开心地打壁球、搞社交,但还是看到自己和欧美写作者的不同——“他们可以很自信地演讲,脱口而出地表达自己的观点、观念。没有人问,你得主动表达,不然别人就以为你没想法,这就太亚洲了。”


2022年,春树在爱荷华大学


与其在“沙漠”里找树荫,不如自己栽树,创造一小片绿洲。去年,春树开办了一个线上诗歌课,在欧洲内找到了几位有和自己有类似写作问题和困惑的新朋友。现在她在社交媒体上也尤其活跃,每天发很多条状态,说起与过去的写作者朋友主动聊天,发现大家都在学习和进步,“这样真好,回头看两千年年初的北京,就像一场梦,我现在清楚地知道,这段光阴结束了,但并不渴望重返,只是知道结束了。”


*文中头图由罗洋拍摄


创作者访谈×春树


2017年,春树和家猫Caesar在德国柏林的公寓(摄影:九口走召)



三明治: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重新出版这些文集?


春树:这套书本来早就该出了,是疫情耽误了。我是在2019年签的出版合同,后来赶上国内疫情挺严重的,估计对编辑的工作也造成了影响。然后欧洲疫情也开始严重,我住在德国柏林,很多地方都关门了,包括幼儿园,小孩呆在家里,我也没法工作。


2023年,春树文集《抬头望见北斗星》《在地球上》《把世界还给世界,我还给我》,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


三明治:当年你写下的很多东西,现在还认同吗?


春树:随笔这样的文字,写下来就存在了,即便后来我在生活上、审美上都有变化,也不影响这些作品的完成度。包括我那时候听的歌,后来对它们的感受没那么深了,甚至说有些朋友也不再是朋友了,但我还是尽量秉承着以当时的写作为准的原则,尽量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保留文章的原貌。当然还要做修改,有一些涉及到很私人的东西用了代称,有一些段落删掉了,有几篇文章也没有保留下来。剩下的我无法控制,现在的出版太严格了,我也很感慨。


三明治:你会想象现在你的读者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吗?


春树:每代人的想法是不同的,有些东西不可能随着那个年代一起被继承下来。现在的读者我只知道一部分,是因为他们跟我联系了,让我发现他们的存在,剩下的我不认识,我也说不上多了解95后、00后。


我觉得除了一些经典的、跟时代气息很有关系的作品,其他的作品读者都会越来越少,或者说只会筛选出来一部分很喜欢读这些题材的读者,大部分书都在历史中不复存在了、无效了。我已经很幸运了,这些书已经是再版的第二次、第三次,我不能对自己的作品要求那么高。


三明治:时空的变化、时代气息的变化,对你的写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?


春树:现在我大部分时间在国外,但即便我不出国,我也有变化,这是时间本身带给我的变化。这几年我在写一些短篇小说,它的题材和以前写的不一样了,我希望新的故事发生的地方是我目前熟悉的,所以我写柏林,主人公大部分都是这边的留学生、自由职业者、家庭妇女。


我认为作者应该写自己最熟悉的题材和内容。现在我无法把握北京的年轻人、中年人的生活了,因为我不在场,我能把握的是我在德国的所见所得。像郁达夫当年在日本留学的时候也写了一些短篇,我读后觉得没有隔膜,也能被他带进去,所以地点不重要,重要的是作者是不是掌握了自己周围的气氛。我想把握这个时代下我认识的在柏林生活的人所处的整体氛围。但是我写不了在柏林土生土长的德国人,无法以他们为人物原型,我就是写我一些朋友、我自己的生活,或者我从身边的人那里听说的一些事。


和以前一样的是,我还是在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而这些人可能挺非主流的,至少不是正常生活中我们所赞美、喜欢的那种温暖、正面的人。我觉得小说还是需要关注生活里比较阴暗、荒诞的一面,像三岛由纪夫的《金阁寺》、卡夫卡的《城堡》,这些书也不正能量,但不妨碍它们是很好的作品。



三明治:你会认为这是一种非虚构吗,或者是否有意识地在往这个方向写?


春树:非虚构的概念也流行了十年了吧,从何伟那个时候开始。但是我没办法把我写的东西分成一个个小故事去发表,因为有时间性,随着时间发展有很多变化,牵扯出来许多人物,他们的故事很难在一个短的篇幅之内展现出来。


我觉得非虚构有一个很大的问题,当然这可能是写作的问题,就是有时候过于着重主题。非虚构里的很多细节不是文学性的,有些文学的技巧不太适合用在非虚构里。读者可能会被那些细节所震撼、所打动,但那些细节在我看来是单独存在的,无法串联起来,而一个完整的故事应该有很多脉络,可以从很多角度来完成。这也是我不怎么以非虚构的名义来写作的原因。哪怕我写的东西都是基于现实的,有原型的,我还是更愿意自由地用一些文学性的手段、技巧来完成它们。


三明治:很多写作者向往这样一种在国外写作的状态,你有什么经验和感受分享吗?


春树:我觉得慎重,因为太难了。尤其是刚开始,难得要命,英语不够好就会非常难。而在国外之后还要继续创作,第一个问题就来了,你不在母语的环境中,怎么保持母语的鲜活度?这是一个独特的问题。对于在海外的人,中文退化的问题特别严重,哪怕留学生都是,让他们用一段没有病句的话来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都很困难,写得会很像翻译体。我自己写作的时候也经常会——哎,我这句话怎么就倒装了呢?


解决完这个问题,下一个问题是,怎么接着写自己的作品?而且你的作品要有效,要有读者,不能写完之后没有人看吧?既要有读者,还要有反馈,正反面的反馈都可以,批评也可以。还要有同行,有人跟你一起参与这个文学场。你不能一个人写,把自己搞得崩溃,是吧?


2019年,春树参加柏林亚洲文学节(摄影:Graham Hains)


三明治:目前算是全职写作的状态?


春树:这个词是不听着还挺高大上的,只能说我现在没有别的工作。写作是我最大的爱好,也可以说这是我的理想。出国之后,哪怕有很多开心的事情,有很多好玩的东西,我还是觉得写作是最重要的,我中间没有过一次试图放弃它,或者暂时放下它的想法,从来没有。因为我知道暂时放弃就意味着永远的告别。


我觉得写作这件事不可能说,等我什么有钱了我再回来写,等我生活安稳了我接着写。我在国外见过事业上发展得不够好、靠创作挣不到钱的朋友,其实家境挺好的,也结婚了,但可能觉得花家里的钱不好,最终决定不当职业艺术家了,现在有了别的工作,也挺开心的。从我的角度,我会觉得很可惜。但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,我不能要求我的朋友跟我做出一样的选择。因为我还是幸运,即便现在读者没有原来多,但书还是一直在卖,也有人一直告诉我他们在读,还是有延续的,而我朋友的画基本没卖出过几张。坚持总要有一个理由,对不对?那你对未来也会有一些期待,有一些希望。而如果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反馈,不管是金钱上的,还是名誉上的,就很难坚持,这样放弃自己最初的理想的人其实挺多的。


我觉得创作就像爬山一样,想爬就还是要往上爬的,别人下山了,你肯定会很遗憾,但是你还是会祝福他们。因为没办法,别人的状态跟我不一样,不能强求。我有段时间有点强求,后来想想还是理解了。


三明治:现在写作在你的生活里大概占多少比例?


春树:它对我的意义肯定是100%的,但是我现在这个年龄,包括生活中别的事情也占据我很多精力,我每天都在想着写作这件事,不能说无时无刻,但尽量用 50%以上的休息时间来创作。


我觉得再穷,我也不能当一俗人,穷是穷生活品质,这个品质可能不是物质。我以前跟一个朋友聊天,他说英国的贵族并不是看你职业和收入的,而是看你闲暇时间用来干什么。哪怕我现在的收入比原来低了很多,生活也比较拮据,但是这并没有破坏我的审美。比如我已经没有办法经常买很贵的鲜花,但我可以买盆栽,我没有办法买很多书,那可以去图书馆借,对吧?其实人需要看的书也没有那么多。我北京的家里堆了好多书,一回去看到就头疼。


我在整理书架的时候还发现,很多书是不值得留下来的。有一些值得留下来,是因为它的原创性是不可替代的。我对自己有一个要求就是,我要写这样的书,原创性高,能留下来。只要它的内容不可替代,那么它就值得收藏。但是再好的书,过了几十年,版本也都旧了,它不是一个永久性的收藏品。


三明治:那你平时会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?它们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吗?


春树:我的写作虽然动用了很多真实材料,但我不是不看书就能写出来的那种写作者。我很爱阅读,我看书很杂,包括国内外的诗歌也读了不少,但它们都没有应用于我的写作。我写的是一回事儿,读的是另一回事儿,特别逗,两个并行不悖。


有时候咱也会试图研究一下,看看别人怎么写的。比如说前些年很流行的爱尔兰作家克莱尔·吉根,她的小说集我都买重了,可见我还是挺重视的,对吧?没用。我也挺喜欢卡森·麦卡勒斯的书,我也买重了好几本。没用。我特喜欢凯鲁亚克,喜欢他这个人的精神,包括沈从文的传记咱也认真地看了,托卡尔丘克的书我也看了,包括国内从莫言到苏童那一批作家的成套作品我全买了,但他们跟我的风格不一样。我也喜欢杜拉斯、郁达夫,日本的《金阁寺》《在城崎》。我还喜欢过王朔,他早期的作品影响过我。


我读这些书,是作为读者应尽的责任,但不一定能应用到我自己的作品里。我也不知道我这个写作路数能不能接着往前再挪两步,自己也很发愁。现在我就觉得一旦有写作冲动,就立马抓住,把它写下来,这是最基础的。如果没有这个情感和冲动的话,哪怕你写出来,别人都不想看。我也会看文学期刊,上面大部分的故事我都不爱看,我还是期待在其中看到作者有不一样的特质,不管是创造了一个梦境,还是用了诗意般的语言。我比较看重写作的语言和故事性,这两者结合在一起,就能带我进入它的整体氛围。


三明治:你也一直还在写诗,相比小说,你喜欢它的点在哪里?


春树:诗歌比小说更超越国界。咱们从最庸俗的角度来讲,小说更长,翻译更难。比如《红楼梦》很难翻译,可是一首写《红楼梦》的当代诗歌,翻译起来就更容易。当然唐诗不好翻译,但那是古文的原因造成的,当代诗歌翻译起来没有那么难,并且一直有人在做这件事。可能因为诗人比写小说的人更喜欢做一些无偿的事情。而且说实话,翻译诗歌出成果更快,连我看到一首好诗,都会兴致勃勃,忍不住自己在电脑上翻译。


从长度上来说,诗歌的情感表达也更直接。诗歌是更直抵人心的,离心灵更近。小说一本书可能写十几万字,而且时间感是很重要的,要有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,而诗歌它很容易超越这些。


从经济角度来谈的,可能诗歌好像更式微。但那是因为诗歌对读者的要求更高,不像小说,它是一个世俗的艺术,很容易卖书挣钱,也可以改编成电视剧、电影剧本挣钱,可是诗跟这些一点关系都没有。


诗歌的读者还是很多,国内依然有非常多的诗歌爱好者,只不过他们的诗歌审美停留在某个阶段,比如说海子、顾城、北岛,最多再加个余秀华,对吧?但这并不是说诗歌式微了,而是说明诗歌这些年的启蒙运动很失败。但是这可能使诗歌艺术变得非常先锋。


三明治:疫情这几年,产生了什么新的想法吗?


春树:我的想法是,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灾难,都不应该把创作仅仅当成责任,它是会拯救我们的。就像写作不仅是我谋生的工具,它还让我觉得我的存活是有价值的,尤其是在艰难的时刻。那个时候钱并不是最重要的,最重要的是精神的愉悦。当然我们的身体受限的时候,更需要精神上的养分。


其实世界本身就不太平,只是这几十年比较安稳。如果我们处于二战时期,我们该做什么样的选择,让自己不至于精神崩溃,而且还能接着做自己的事业?我觉得应该从历史书里找答案。每个作家在当时的时代都有自己的选择,也不一定非得融入。


但我觉得,我们必须要有一种乐观的心态,平常可以很颓、很丧,但是在很黑暗的时候,应该有对胜利或者说自由的渴望。因为那时候你真的很需要这个。我觉得这不是鸡汤,而是真正的激励。我完全是自言自语、自我解答走出来的,因为我也找不到能对话的人。但后来我发现,我们可以跟历史里的人对话,可以找到前辈,找到和自己心灵上有共鸣的人,他们一直存在,在书里,在电影里,只是有时候被我们忽略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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